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
2019-04-10 00:47:35 |
2007年,中文網際網路上流傳著一條“粵語被聯合國定義為語言”的訊息。當2010年,廣州電視臺的廣播有了“普粵之爭”時,這條訊息開始越傳越廣。支援用粵語的人稱,粵語是一門獨立的語言,不算方言,所以當然不能讓位給普通話。 但很多人也表示不服。既然和普通話一樣使用漢字,粵語當然只能算方言。像英語、法語、漢語才叫語言,而河南話、東北話、四川話自然只是方言、地方話。 換句話說,憑什麼學過英語的廣東人就可以聲稱自己會三種語言——“英語、漢語、粵語”,而其他地方的人只能說會英語、漢語兩種語言? 這個爭論已經吵了十來年了,但是粵語到底能算一門獨立的語言嗎?還是僅僅是方言? 粵語跟普通話,差別確實很大 什麼是語言,什麼是方言,在語言學界並沒有嚴格定義。 通常,語言學判斷是否為語言,只有一個“相互理解度”概念,也就是“在沒有學習過對方語言的情況下,對對方語言的理解程度”[1]。 讓一個沒學過日語的中國人聽日語,可能除了“哈依”和“八格牙路”,什麼都聽不懂。由此可以判定漢語和日語是不同的兩種語言。 那粵語和普通話的相互理解度如何呢?在廣東生活過的北方人對此肯定深有體會。如果身邊的廣東朋友突然由普通話切換為廣東話模式,那他們很可能在說你壞話。不特意學習的話,有人在廣東生活好幾年,廣東話水平還停留在“雷好”的水平。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花樣年華》劇照,香港電影風靡一時,為了防止有人聽不懂,電影一般有粵語和普通話兩種選擇模式 / 網路 這也是許多人支援粵語是一門語言而不是方言的原因。粵語和普通話差距之大,甚至比一些歐洲語言間的差距還大。 首先從詞彙的角度上來說,根據1988年的一項調查,在1001個常用詞彙中,粵語和北京話完全相同的只有140多個,只佔總數的10.4%[2]。 要知道,完全被視作兩門不同語言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其同源詞匯是高達89%的[3]。西班牙語中“你、我、他/她”分別是“yo、tú、él/ella”,葡語中就是“eu、tu、ele/ela”,光看起來就長得差不多。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2017年5月26日,西班牙馬德里,西班牙國王和王后萊蒂齊亞及葡萄牙總統馬塞洛參觀馬德里書展。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相似度很高,元首甚至可以不用翻譯也能大概理解對方意思 / 視覺中國 而北京話中的“吃”、“喝”、“看”,粵語則是“食”、“飲”、“睇”。想問別人“知不知道”,在廣東話要說“識唔識得啊”。光是這些就讓人絕望。 在發音系統上,廣東話和普通話的差異之大,也常常讓人感覺在聽外語。據統計,粵語和普通話的音系互通度只有不到50%[4]。粵語白話有“九聲六調”,而北京話只有四個聲調[5]。想想看,你在電梯問別人“你幾樓(gei2 lau2)”,對方卻突然臉色大變,很可能你說成了一調“你基佬(gei1 lou2)”。 不僅是聲調不同,二者也都有許多對方沒有的音。北京話有平翹舌z、c、s和zh、ch、sh對立,粵語中就一律讀作z、c、s[5]。所以聽廣東人用“大渣好,我係渣渣輝,我係古田螺”這種奇怪的口音做自我介紹,也就不那麼費解了。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2014年4月14日,香港,第33屆香港金像獎現場。梁家輝的:我係渣渣輝,成為爆笑一時的梗,但是這真不能怪他,這是粵語中讀音造成的 / 視覺中國 而粵語中,像子音韻尾-p、-t、-k和-m這種,北方人不容易區分的音也不少。你想誇別人“真是好人”,別人聽來卻是“真繫好淫”,那畫風可就大不相同了。 而粵語特有的語法現象,比如“我睇緊書”中,“緊”相當於“正在”,表示“我正在看書”。“我食翻我嘅飯”中“翻”表示“繼續”[5],意思是“我繼續吃我的飯”,北方同學聽了往往一臉迷茫。 是語言還是方言,要看比較標準 既然粵語和普通話的差距已經大到完全無法交流。是否能認為,粵語就是另一門獨立的語言了呢? 別急,沒這麼簡單。要是隻用相互理解度判斷,世界上恐怕要多出幾千種語言。 舉例來說,阿拉伯語雖然是22個國家和地區的官方語言,然而日常生活中,標準語只用於書面記錄,幾乎沒有人會用標準語交流。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就像漢語的文言文一樣,即使是在古代,大部分民眾使用的口語中也更多的為白話,只有在官方記錄中才使用文言文記載 / 視覺中國 像埃及、沙特、敘利亞和黎巴嫩,雖然都名義上都是講阿拉伯語,但他們實際使用的馬格里布方言、埃及方言以及黎凡特方言之間基本無法溝通,真見了面不如靠肢體語言溝通[6]。但儘管如此,阿拉伯語仍被視為一種語言。 日語中也有類似的情況,日本青森地區的津輕方言就與標準語差異極大。日語標準語中壽司是sushi,在津輕方言就是susu[7]。因此,電視節目中出現津輕方言時都要配上標準語字幕,但也沒人因此就說,津輕話是獨立於日語的另一種語言。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外國人在舉辦津輕方言大賽。儘管津輕方言與日語標準語有很大不同,但是普遍認為津輕方言屬於日語方言的一種 / 網路 恰恰相反,很多語言本來很相似,只因為使用國家不同,就成了不同語言。 比如,很多人經常號稱會“八國語言”,可能其中就有瑞典語、丹麥語和挪威語。這三種語言非常相似,學了一種就能會三種。根據1976年的一項調查,95%的挪威人表示不難聽懂瑞典語,瑞典人則有97%能理解挪威語[8]。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1905年挪威國王弗雷德裡克八世的兒子。他的兒子Olav V.成功在斯德哥爾摩瑞典國王古斯塔夫80歲生日慶典期間,與瑞典路易斯女王見面。可以看到從屬語兩種語言的他們也可以親密溝通 / 視覺中國 更極端的例子要數印尼語和馬來語。原本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都使用馬來語。可1945年印尼獨立後,印尼單方面宣佈本國使用的是印尼語,而不是馬來語[9]。原來的一種語言,也被硬生生地分成了兩種語言。 實際上,語言劃分本身並不是一個嚴格的語言學問題。在歷史、文化乃至政治和民族這些無關因素加持下,每種方言都能成為獨立的語言。難怪語言學家魏因賴希諷刺說,語言就是一種有陸軍和海軍的方言。 粵語並不是古漢語的正統繼承者 不過很多粵語支持者還有別的理由。他們會用古漢語類比粵語,以證明粵語是獨立的語言。 陳小春就曾在微博上發聲:粵語才是中國古代真正的普通話,許多唐詩宋詞用粵語念才押韻,而普通話不行。因為粵語儲存了完整的古代音韻,而普通話是近500年才產生“滿蒙雜交語”。 很多人就認為,粵語歷史這麼悠久,完全有資格獨立於普通話。 可惜這種說法也完全沒有根據。 古代嶺南地區的原住民使用的不是古漢語,而是一種類似於現在壯侗語、苗瑤語的少數民族語言。由於交通不便,與外界交流極少,直到漢代,廣東的主要語言都是這種少數民族語言[10]。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2014年12月10日,廣東佛岡縣上嶽古村,嶺南鍋耳樓。嶺南多山,地形不便,與外界溝通少,他們使用的語言也不能被稱為古漢語 / 視覺中國 根據《後漢書》記載:“凡交趾所統,雖置郡縣。而言語各異,重譯乃通。”可見當時中央官員到了廣東,還是要帶翻譯的,更不用提什麼正統漢語了。廣東出生的六祖慧能,第一次見到弘忍和尚就被叫作“獦獠”,顯然當時的廣東話也不是什麼正音[10]。 直到唐中期,連線粵北韶州與江西大庾的梅關新道被打通,廣東和內地的交通便利了許多。 七世紀中葉,韶州人口只有4萬,八世紀就猛增到17萬人[10],這些增加的人口主要是北方移民,自然他們也帶來了自己的語言。可以想象,粵語雛形是一種混雜了中古漢語和土著語特點的克里奧爾語。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2008年,廣東省韶關市,丹霞山地質公園。由於韶州位置偏遠,與外界交流甚少,在唐朝的梅關新道開通後才與外界溝通加強 / 視覺中國 什麼是克里奧爾語?想想抗日神劇,日本人說的“你的什麼的幹活”、“良民大大的”,這種混合了漢語和日語兩種語言特點的中間語,就是克里奧爾語。 直到五代十國時期,兩廣地區被南漢統治了超過70年。與外部隔絕又相對穩定的內部環境,催生了早期粵語。隨後北方又進入了戰亂。遠離戰亂的廣東再次吸引了大量北方移民。兩者相互影響,現代粵語才有了點樣子[10]。 可再怎麼說,粵語也不是古漢語的完美繼承人。 粵語雖然也保留了中古漢語的入聲系統-p-、t-、-k等,但在前後鼻音和平翹舌上,北方方言保留得更好。有些詩詞確實用粵語讀更押韻,但也有的詩用普通話讀押韻。不存在粵語才是古漢語正統繼承者的說法。 要是非說古漢語的繼承人,越南語有162個韻母,幾乎完整保留了中古漢語的音系[11],還沒有哪一種漢語方言比得上越南語。 實際上,如果粵語是語言的話,那其它方言也是。 粵語,到底是一門方言還是一門語言 2011年11月28日晚,來自瓊閩粵臺四地的11種閩南語系戲劇在海南省歌舞劇院展演。如果是粵語是一種語言,那麼閩南語也是一種語言,這樣來看這些歌劇演員最起碼就已經掌握了兩種語言了 / 視覺中國 這還真不是空口說的。國際標準化組織對語言有特定的編碼體系,在一種標準(ISO 639-2)中,北京話、粵語、吳語、閩語,不管跟普通話的差別有多大,都只能是漢語的方言[12]。 而在另一個編碼標準(ISO 639-3)中,漢語不被當做一種語言,而是一個語族。這時候不僅粵語是門語言,吳語、閩南語甚至莆仙話也都是語言。事實上按該標準,漢語一下子會變成14種語言[13]。 要看粵語是不是語言,就得看其它方言能不能算上語言了。不過,不管是不是語言,都不妨礙廣東人民照樣天天用粵語。 參考文獻 [1]徐大明. (1997). 當代社會語言學. [2]遊汝傑. (2000). 漢語方言學導論-第2版. [3]https://ibericalanguages.com/spanish-and-portuguese-false-friends/ [4]Cheng, C. C. (1997). Measuring relationship among dialects: DOC and related resourc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 & Chinese Language Processing, Volume 2, Number 1, February 1997: Special Issue on Computational Resources for Research in Chinese Linguistics, 2(1), 41-72. [5]袁家驊. (1983). 漢語方言概要.第2版. [6]廖靜. (2018). 標準阿拉伯語危機現象與分析——兼談對漢語國際傳播的啟示. 當代外語研究. [7]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B4%A5%E8%BB%BD%E5%BC%81#cite_note-8 [8]劉援朝. (1981). 北歐人相互理解達到何種程度?. 當代語言學(1), 81-81. [9] Paauw, S. (2009). One land, one nation, one language: An analysis of Indonesia’s national language policy.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Working Papers in the Language Sciences, 5(1), 2-16. [10]麥耘. (2009). 從粵語的產生和發展看漢語方言形成的模式. 方言, 3, 219-232. [11]嚴翠恆. (2002). 漢越語音系及其與現代漢語的聲母對應關係. (Doctoral dissertation, 北京語言文化大學). [12]https://iso639-3.sil.org/about/relationships [13]https://iso639-3.sil.org/code/zho |
來源:https://news.163.com/19/0410/00/ECC4B8LN00018M4D.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