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哪裡的方言,會最先滅絕

2019-01-22 01:12:37

什麼時候你會覺得在家鄉自己像一個外人?可能就是,所有人都說著你熟悉的方言,而你張口時卻不自覺地說出普通話的時候。

什麼時候你又覺得家鄉越來越遠了?也可能是,當你回到故鄉,聽到的方言越來越少,你想用方言逗樂一個小孩子,卻發現他只是好奇地瞪大了雙眼。

很多時候,我們都想用熟悉的鄉音來找回家鄉的親切感,卻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會說方言的人越來越少了。

在網際網路上,有不少粵語區、吳語區的母語者都在痛陳“粵語即將消失”、“會說上海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也有很多人呼籲保護這些地區的方言。但是,這些地方會是方言最容易消失的地區嗎?到底什麼樣的方言,最容易消失呢?

什麼情況才算瀕危方言

顯然,要判斷一種方言是不是瀕危,不能僅僅根據母語者的描述就做出判斷。不然,搞不好全中國的方言都會變成瀕危方言。因此,要搞清哪一門方言處在瀕危狀況,我們首先要明白怎麼判斷方言是不是瀕危。

想要認定一項方言是否瀕危,主要有三個標準:首先最重要的指標是母語人數少,如果使用者中有80%以上都轉用其他語言,就可認定這門方言是處於瀕危狀態的[1]。

2018年3月26日,觀眾在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滬語”牆邊聽上海方言/視覺中國
2018年3月26日,觀眾在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滬語”牆邊聽上海方言/視覺中國

其次是母語使用者年齡層,具體地說,如果一門方言只有中年人或老年人使用,更具體地說是隻有40歲以上年齡段的人使用,其前景也是不容樂觀的[1]。

最後還有使用者的母語水平問題,一般一門語言的使用能力包括聽說讀寫的綜合能力,如果該方言的大多數使用者都只能聽懂卻說不出來,用的是“啞巴方言”,那這種方言也可以視為處於瀕危狀態。不過,這三個指標並不是獨立的,在判斷時需要綜合衡量[1]。

明確了瀕危方言的定義和指標,接下來就可以開始尋找真正處於“瀕危”和即將消亡的方言了。

方言消失,還是因為不夠實用

要想知道哪些方言更有可能消亡,肯定要知道方言為什麼會消失。

很多人認為,方言消失是因為普通話的強力推廣。但是你卻發現有個問題,普通話教學是在全國都推廣的,每個小學生上課時都要學習普通話,為什麼有的地方推廣普通話,方言的使用減少了,有些地方卻依舊使用方言呢?

有人可能覺得,這跟方言與普通話之間的聯絡有關。比如東北話就很接近普通話,人們能聽得懂,你到了東北大家也照樣都講東北話。但是廣東話卻跟普通話差距很大,所以推廣普通話時粵語就受傷。

2018年1月,廣州,在《2017粵語好聲音》音樂盛典,李克勤演唱歌曲。儘管很多人都覺得粵語難學,但曾經粵語歌依舊傳唱大江南北/視覺中國
2018年1月,廣州,在《2017粵語好聲音》音樂盛典,李克勤演唱歌曲。儘管很多人都覺得粵語難學,但曾經粵語歌依舊傳唱大江南北/視覺中國

光看結果,好像是這樣。2017年一項對廣州134人的調查顯示,在學校內,接近80%的學生會使用普通話而不是粵語與老師同學進行交流 [2]。

但是同樣的原理,推到廣州周邊的從化卻不是這樣。同樣是粵語區,2017年對廣州市從化區的調查顯示,除了外來人口較多的工業園區,在大部分地區,選擇使用粵語交流的人口比例卻都要高於普通話[3]。在廣州市落後的地區,方言照樣儲存的好好的。

所以,到底是哪些方言更容易消失,跟方言的“語音”特點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那是因為什麼呢?我們想一下,人們為什麼要使用方言?

雖然總有人說,方言更好聽更有文化,但人們使用語言卻不是因為好聽,而是為了交流。當交流無法順利實現的情況下,人們就會考慮使用另外的語言。

2018年11月22日,廣州,珠三角城市群高校畢業生聯合招聘大會。當不同地方的人都來到廣州工作,當地方言就不是最佳的交流語言了/視覺中國
2018年11月22日,廣州,珠三角城市群高校畢業生聯合招聘大會。當不同地方的人都來到廣州工作,當地方言就不是最佳的交流語言了/視覺中國

什麼時候本地方言反倒不能順利交流了呢?就是當一個地區存在大量的外地人口,彼此方言不通的時候,人們就會傾向於使用共同語——普通話進行交流。

因此,影響方言生存最重要的KPI,是該地區的流動人口數量,也就是外來人口數量。根據2002-2006年,南京大學一項針對南京7個區932人次研究調查顯示,每當流動人口的登記率上升1%,公共場合普通話的使用率就會上升2.3%[4]。

2019年1月20日,旅客在南京火車站檢票乘車。在這種外來人口多的公共場所,你很難想象工作人員如果用方言會怎樣,但是在一些地方小車站,工作人員用方言售票卻是很常見的事情/視覺中國
2019年1月20日,旅客在南京火車站檢票乘車。在這種外來人口多的公共場所,你很難想象工作人員如果用方言會怎樣,但是在一些地方小車站,工作人員用方言售票卻是很常見的事情/視覺中國

在當前中國,除了極少數地區外,普通話都是一門正式語言,在工作、學習等正式場合,普通話一直是人們的第一選擇。而方言只有在生活中的很少一些場合才會用到。

2013年一項針對福州話使用者的調查就顯示,有93%的受訪者表示,最經常聽到福州話的地方是“菜市場”[5]。所以方言更多地還是在生活中、在基層社會場合使用。

外地人越多,方言使用越少

根據語言學“實用性”的觀點,當使用普通話已具有足夠的實用性價值時,人們便沒有動力學習當地方言。作為城市新移民的外來人口也更加傾向於使用普通話而不是當地方言[6]。

2009年的一項問卷調查顯示,2007年外來人口就已接近城市總人口一半蘇州市,外來人口的子女中有73.4%表示自己“完全不會說蘇州話”,而能用蘇州話交談的僅有11.6%[6]。

2018年12月16日,蘇州的拙政園裡遊客往來。儘管蘇州有著非常獨特的方言,但是外來人口已經不再需要學了當地方言才能在當地工作生活了/視覺中國
2018年12月16日,蘇州的拙政園裡遊客往來。儘管蘇州有著非常獨特的方言,但是外來人口已經不再需要學了當地方言才能在當地工作生活了/視覺中國

武漢也是差不多同樣的情形,有63.5%-85.5%的外來人員表示自己在工作、日常生活中使用普通話,而希望子女學會普通話的有96.6%,但希望子女會說武漢話的卻只有10.5%[7][8]。

而在外來人口已經接近40%的福州,人們雖然連省會名稱是“fu州”還是“hu州”都分不清楚,但普通話的普及率卻驚人地高。超過60%的當地人表示,平時在家都是以普通話為主[5]。

對於一門失去了公共交際功能的語言來說,家庭通常是抵擋語言入侵中的最後一塊陣地,這也就是語言學中的“語域理論”。如果家庭中使用的語言都已經轉變為普通話,這門語言也就接近消亡了[6]。

2019年1月6日,廣西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的傳統節日“苗年”。各屯的男女老少匯聚一起吃飯慶祝。這種傳統家宴,通常是我們最能聽到鄉音的場所。王以照(廣西分社)/中新社/視覺中國
2019年1月6日,廣西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的傳統節日“苗年”。各屯的男女老少匯聚一起吃飯慶祝。這種傳統家宴,通常是我們最能聽到鄉音的場所。王以照(廣西分社)/中新社/視覺中國

從歷史上來看,外來移民能夠對遷入地區語言產生的影響遠遠超出想象。1861年東北剛剛開放封禁政策時,滿語才是當時東北370萬人口的通用語言。而到了1911年,東北人口增長到2000萬人的時候,東北的通用語言幾乎完全轉換成了漢語,也就是現代東北話的雛形[9]。

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東北再次成為了人口流出大省時,東北本地的方言也就放慢了更進一步和普通話融合的速度,保留了真正的東北特色。

2018年9月16日,北京,河南原創方言劇《老街》在北京演出。在河南你能在大街小巷都聽到方言,也跟本地主要是人口流出而不是流入地有關/視覺中國
2018年9月16日,北京,河南原創方言劇《老街》在北京演出。在河南你能在大街小巷都聽到方言,也跟本地主要是人口流出而不是流入地有關/視覺中國

而當你來到四川河南,發現售貨員、司機、工作人員都跟你講著本地方言時,也不必驚訝他們的方言保護做的有多好。能夠熟練使用方言的另一面,就是外來人口少。

真正消失的方言,沒人注意

但並不是說,北上廣的方言才是最快消失的方言。雖然這些地方人口流動性強,但是本地人口基數也大。但卻還有另一種方言,本身使用人數就非常少,還要面臨強勢方言的侵蝕。

對,我們說的就是南方地區許多處在方言島上的方言。

方言島一般是指一種方言如同大海上的一座小島,其四周都被另一種方言包圍。方言島的形成大多都是與人口遷移有關,某地的人集體遷到另外一個地方,又不懂當地方言,就形成了方言島[10]。

2015年10月25日,福建省福州市,航拍清晨閩侯三疊井方向關中村的田園風光。在閩侯縣的閩東方言片中,有幾十個閩南方言島散佈在近十個鄉鎮中,大多是清代前期從閩南地區遷來的/視覺中國
2015年10月25日,福建省福州市,航拍清晨閩侯三疊井方向關中村的田園風光。在閩侯縣的閩東方言片中,有幾十個閩南方言島散佈在近十個鄉鎮中,大多是清代前期從閩南地區遷來的/視覺中國

通常情況下,由於受周邊強勢方言的影響,方言島方言的使用者會全體轉用當地的強勢方言。現存的方言島大多都是明、清時期形成的,因為更遠時期的方言島,基本上都已經因為被周邊強勢方言同化而最終消失了[10][11]。

比如通行於浙江蒼南縣的蒼南蠻話,其難懂程度能讓“說鬼話”的溫州人為之嘆服,僅一個“我”字就有三種讀音。它就是典型的方言島方言,它的24萬使用人口雖然位處於吳語區,但卻是一種閩語方言。在吳語本身都受到普通話衝擊的情形下,這門方言還能否繼續存續就很難說了[12]。

2015年07月07日,浙江蒼南縣龍港,漁船陸續歸港避風。這裡使用的方言便是蒼南蠻話。蠻話僅通行於蒼南縣內江南垟片區,與其他任何方言不能互通/視覺中國
2015年07月07日,浙江蒼南縣龍港,漁船陸續歸港避風。這裡使用的方言便是蒼南蠻話。蠻話僅通行於蒼南縣內江南垟片區,與其他任何方言不能互通/視覺中國

你看,並不是普只有通話會強勢衝擊,其他方言也會。實際上,曾經傳唱南北的粵語也曾經扮演過這種角色。

1949年時的香港還是一個典型的多語混雜區。廣府話、圍頭話、甚至於潮州話和上海話社群等都和諧地混居在一起。不過隨著60年代末,香港政府把廣府話選定為官方用語後,一切形勢都發生了逆轉。

原本情況下,除去廣府話,四邑話是當時香港使用人數最多的群體之一,幾乎每五個香港人中就有一個四邑人。然而1971年時,四邑話的生存空間急劇萎縮,每15個四邑人中才有一個講四邑話。僅僅22年裡,四邑話的使用人口減少了93%[13]。

2017年12月1日,廣東省博物館裡收藏的民國時期的四邑廣祥最快輪船船票。在50年代之前,四邑話還是香港使用最多的方言之一/視覺中國
2017年12月1日,廣東省博物館裡收藏的民國時期的四邑廣祥最快輪船船票。在50年代之前,四邑話還是香港使用最多的方言之一/視覺中國

不僅是普通話,任何一種官方語言都會向下入侵其他語言的使用空間。而他們的戰鬥力甚至比普通話還要強大。如今,香港有近90%的人使用廣府話作為第一語言。

除了上面列舉的方言之外,真正處在危急時刻的方言還有許多,比如江永土話、廣西平話、以及黑龍江的站話方言島等。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檔案,瀕危語言可分為六個等級,將“僅有祖父母輩或更老一輩使用,但對子女不再使用的語言”列為“很危險”等級,僅次於“很危險”和“已經滅絕”[14]。不過這個標準很多人恐怕都沒聽說過。

畢竟,真正瀕危的方言,已經小眾到完全脫離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可能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更別說保護了。

參考文獻

[1]戴慶廈,&鄧佑玲. (2002). 瀕危語言研究中定性定位問題的初步思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02):120-125.

[2]單韻鳴, & 李勝. (2018). 廣州人語言態度與粵語認同傳承. 語言戰略研究, v.3;No.15(03), 35-43.

[3]郭敏. (2017). 廣州市從化方言區普通話使用情況調查研究及對策. 佳木斯職業學院學報(6).

[4]張璟瑋, & 徐大明. (2008). 人口流動與普通話普及. 語言文字應用(3), 43-52.

[5]李詩奐. (2013). 推普環境下方言的生存現狀與發展——以福州話為例. (Doctoral dissertation, 天津大學).

[6]俞瑋奇. (2011). 蘇州市外來人口第二代的語言轉用考察. 語言教學與研究(1), 82-88.

[7]陳文琪. (2014). 武漢市外來務工人員語言使用情況調查及思考. 語文學刊(教育版)(12), 25-26.

[8]邱楊, & 陳文琪. (2014). 武漢市外來務工人員語言使用情況. 文學教育(上)(4), 130-132.

[9]李光傑, & 崔秀蘭. (2015). 論清末民初為東北方言的定型期——兼論東北方言詞彙系統的構成. 學術交流(2), 171-175.

[10]曹志耘. (2005). 論方言島的形成和消亡——以吳徽語區為例. 語言研究(4), 28-35.

[11]莊初升. (1996). 試論漢語方言島. 學術研究(3), 66-69.


[12]蒼南蠻話成為“國家保護語種” 專家將來溫收錄語音製作成冊.2017, 溫州網-溫州晚報

[13]劉鎮發, & 蘇詠昌. (2005). 從方言雜處到以廣府話為主:1949—1971年間香港社會語言轉用的初步探討. 中國社會語言學(2005年第1期).

[14]範俊軍, 宮齊, & 胡鴻雁. (2006).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組, 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 民族語文(3).

來源:https://news.163.com/19/0122/01/E63AP1D900018M4D.html